作者|米歇尔·福柯 (Michel Foucault,1926-1984)
法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1970年任法兰西学院“思想体系史”教授
在十七世纪初,沃尔豪森(Walhausen)就把“正直的规训”说成“良好训练”之艺术。事实上,规训权力是一种权力,它的主要作用不是巧取与抽取,而是“训练”(dresser);或者可能是训练以便巧取得更好与抽取得更多。它不是为了消弭力量而控制它们;它努力将力量全部连结起来,以便让它们倍增并利用它们。有别于以同样及团块的方式指使所有听命于它的一切,规训权力进行分隔、解析、区别、将分解做法推到极致以获得必要且充分的独特性。它将身体及力量之变动不定、混杂不明、不具效用的多数(multitudes),训练为一个由个别元素─分隔的小单间、有机的自律状态、创生的同一性与连续性、组合片段─所组成的多重性(multiplicité)。规训“制造”个体;规训是一种权力─个体既是其对象也是其行使上的工具─的特定技术。这不是一种耀武扬威的权力,自恃着本身的过度便可确立其上位权力;这是一种不起眼而猜疑的权力,其依据着一种精心计算且持久的经管方式来运作。如果我们将之与统治权所展现出的雄壮仪式相较、或者与国家的伟大机制相较,它们只是毫不起眼的操作方式、次等的做法。然而,却正是它们会逐渐入侵这些重大的形式中,修改其机制,并将它们自己的程序强加上来。司法机构无法避免这种几乎不隐藏的入侵。规训权力的成功可能来自于对于简单工具的运用:层级式观看、标准化制裁及这二者在规训权力所特有的一种程序中的组合:检查。规训之运作预设了一种透过观看之作用来进行约束的措施;这是一种机制,当中让看成为可能的技术引入了权力的作用,并且反过来,强制之手段又让其所施展的对象变得清楚可见。在古典时代,我们看到了这些针对人类多重性的“观察装置”(observatoires)逐步发展出来,而在这方面科学史甚少讲述其功绩。除了伴随着新物理学及新宇宙学之奠基而一同发展出来的望远镜、镜片、光束等这种伟大的技术学之外,还有一些多重及交叉监视的、能看到却不被看到的这种观看的小小技术发展出来;这是一种光与可见之阴暗的艺术,透过让人臣服的技术及让人受到利用的措施,悄悄地酝酿着一种关于人的新知识。这些“观察装置”有着一个几近完美的典范:军营。这是一座几乎是随着意念所建造及形塑而成、仓促且人工的城市;这是一处权力要地,这种权力必须要有很大的强度但同时也要拥有很高的隐密性,它必须要很有效,同时它施展在军人身上防范于未然的价值也要很强。在完美的军营中,整套权力都透过准确监视这种单一作用而运行;每一道观看都是权力整体运作的一部分。旧的及传统的那种格局正方的平面,参照着不计其数的方案,进行了大幅的改进。通道的几何设计、营帐的数量及配置、它们入口的座向、行与排的部署都受到精确地界定;一套互相监视的观看网络被规划出来:“在兵器广场上,画出五条线,第一条线距离第二条线十六呎;余线之间均相距八呎;最后一条线距离那些枪罩八呎。枪罩距离士官营帐十呎,确切地说,正对着第一根杆子。一条五十一呎宽的连部道路……所有的帐篷都相隔二呎。尉官的营帐正对着他们连上的小路。后端的杆子距离士兵的最后一顶营帐八呎,门望向上尉军官的营帐……上尉军官的营帐正对着他们连上的道路而竖立。门望向这些连。”军营是一幅权力图解,这种权力透过普遍可见性的效果来作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都市规划中、在劳工城市、医院、收容所、监狱、教育所的兴建当中,我们都可以找到这种军营模式或至少是其背后的原理:层级化监视之空间嵌套(emboîtement spatial)。“嵌合”(encastrement)的原理。军营相对于很少被明白表露的监视艺术,正如同相对于伟大光学的黑箱。于是浮现出一整套问题意识:建筑不再只是做来被看(宫殿之宏伟),或是为了监视外部空间(堡垒的几何造形),而是为了进行一种有组织及详细的内部控制─为了让身处在建物中的人成为可见;更广泛地说,这套问题意识涉及如何让建筑成为一种改造个体的运作装置(opérateur):对它所容纳的人产生作用,控制其行为,将权力作用导引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受到知识掌握,改变他们。石头可让人顺服及可知(conaissable)。关于敞开、盈与空(des pleins et des vides)、通道与透明的计算,开始取代过往那种禁闭及封闭─阻止进或出的厚墙、牢固大门─的简单方案。正是如此,医院-建筑逐步发展成一种医疗行为的工具:它必须能够适切地观察患者,从而更妥善地提供照料;借着仔细分隔病人,建物的形式必须防止传染;保持通风并让病床周围空气流通,总之必须避免有毒气体停滞在病人四周,并透过其直接的影响,损及病人情绪并导致病情加重。医院─人们想要在这个世纪的下半叶建造的医院,在主宫医院(Hôtel-Dieu)第二次火灾发生后做了这么多规划的这种医院─不再仅仅是收容贫苦及将死之人的所在;它─连在其物质层面上─现在是一个治疗的运作装置。这也就如同学校建筑必须是一种训练之运作装置一样。针对军事学校(l’École militaire),巴希斯-杜维奈(Pâris-Duverney)脑海里所构想的是一部教学机器,甚至在他要求嘉必叶(Gabriel)做到的细节上都可见一斑。训练强壮的体魄,这是健康方面的必要;获得能干的军官,这是人力品质方面的必要;培养服从的军人,这是政治方面的必要;预防放荡及同性恋,这是道德方面的必要。这是在个体之间建立起严密分隔的四重理由,但也是为了进行持续性的监视而打穿(percées)的理由。军事学校的建筑本身就应该是一具监视机器;寝室沿着走廊分布,如同一系列小型单间牢房;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一处军官宿舍,以便“每十数名学生在左右两侧都有一名军官”;整个夜间,学生只能待在这里;巴希斯并曾经坚持要将玻璃装在“每间寝室靠走廊一侧的墙上,从手肘高度(la hauteur d’appui)到距天花板一至二呎高的范围。除了从这些玻璃窗向外一看,让人不得不感到宜人之外,我们敢说它在许多方面都很有用,更甭提一些规训方面的考量在此配置中具有决定性。”在餐厅里,人们布置了一个“微微高起的平台来放置学监的餐桌,好让他们在用餐期间可以看到各组别学生的所有桌子”;茅房装了半门,以便让派驻在此的舍监可以看到学生的头部及腿部,但两侧隔墙高度足以“让如厕者无法互窥”。透过千百种毫不起眼的布置方式,建筑继续延伸监视方面无止尽的严密。对于它们,我们不会视为微不足道,除非我们忘记这种层次尽管较低但运作无误的各种机制在个体行为举止方面越来越高的客体化及愈趋精细的管控方面所产生的作用。规训制度造就出一整套控制机制,其作用如同一种行为的显微镜;它们所完成的细小及解析性的分隔(divisions)围绕着人形成了一个观察、登录及训练的机制。在这些观察机器中,如何让观看再细分、如何在观看间建立起一些中继(relais)、沟通?如何从它们被计算好的多重性中得出一种同质且连续的权力?完美的规训机器让任何时候仅需一眼就足以尽览一切。一个中心点同时是照亮一切的光源,也是所有该被知悉的东西之聚合处:任何东西都无法脱逃的完美眼睛(œil parfait),所有的观看回返的中心。这是勒杜(Ledoux)在建造阿尔克-塞南皇家盐场(Arc-et-Senans)v时心中所想的:在呈环状排列并全部面向内侧的建筑群中心,一栋高楼建筑必须兼具管理的行政功能、监视的治安功能、控制与查核的经管功能、鼓励服从及劳动的宗教功能;所有的命令发自此处,任何活动都将在此被记录,所有的错误都在此处被察知并受到裁决;而这样的安排,从最直接的意义上来说,除了精确的几何学,几乎没有仰赖任何其他方面的支持。在十八世纪下半叶,让圆形建筑享誉盛名的诸多因素当中,可能必须将这一点考虑在内:它们表现出某种的政治乌托邦。不过,事实上,规训的观看出现了中继之需要。优于环状设计,金字塔可以满足两项要求:足够完整以形成无缺漏的网络─因此可以让其层级倍增,并将它们配置在整个需要控制的表面上;但同时也要足够低调,以避免将停滞作用施加在任何需要规训的活动上,以避免对活动造成抑制或障碍;融入规训部署中,有如一项扩大其可能效果的功能。它需要分解其所司(instances),不过是为了增加其生产功能的价值。让监视明确化(spécifier),并使产生功能。这是大型作坊及工业厂房中所面临的问题,当中一种新型态的监视正在成形。它有别于手工工厂模式中那种负责贯彻规定的监工由外而来的监视型态;现在,这种新型态的监视涉及一种密集、连续的控制;它涵盖整个劳动过程;它所针对的不是─或不只是─生产(原料的性质、数量、所使用的工具类型、产品的规格及品质),而是去处理人的活动、他们的专业知识、进行的方式、速度、热忱、举止。但它也有别于那种待在工人及学徒旁边的师傅的家庭式控制;因为它是透过职员(commis)、监工、稽查及工头来落实的。随着生产机制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随着工人的数量及劳动分工的情况不断提高,控制任务变得更为必要也愈加困难。于是监视成为一项确立的功能,但它必须成为生产过程的一部分;它必须重叠在它整个过程上。一种专门人员变得不可或缺、固定存在,并且不同于工人:“在大型手工工厂里,一切都听铃声指挥,工人们都是被管束及受训斥的。让他们习于高高在上及颐指气使态度─面对着数量颇众的工人,这一点确实有其必要─的职员,以严厉的方式或蔑视的态度来对待他们;从这里,这些工人或者变成更珍贵或只是在工厂晃一遭就离去。”然而,如果说相较于这种新式的监视模式,工人更青睐于行会式的框架,老板们则从中看到一种与工业生产、私有财产及利润等体系密不可分的元素。在工业工厂、大型锻造厂或矿场这样的尺度上看,“开支项目是如此的倍增,每个项目上微小的不详实都会对总数带来巨大的虚假,这不仅会吃掉利润,并且会损及资本……对企业来说,无法察觉也因此每日重复的最微小疏失可能成为致命的因素,乃至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带来严重的打击”;因此,只有直接受命于企业主并且被赋予这单一任务的人可以确保“没有一分钱被浪费,一日之中没有一个片刻被错过”;他们的角色会是“监视工人,巡视所有工作,向委员会报告所有的事情。”当监视既是一个内在于生产机制的零件、也是一个在规训权力中予以明确化的构件,它便成为一种在经济上具决定性的运作装置。相同的运动也发生在基础教育的重组当中:监视之明确化,并且纳入教育的关系当中。教区小学的发展、其学生人数的增加,缺乏方法得以同时管理一整个班级的活动,随之而来的失序与混淆,这些都促使对于控制的重整成为必要。为了协助老师,巴东谷(Batencour)从最优秀的学生中挑选出一组“教官”(officiers),包含总管、观察员、指导员、辅教员、祷告诵读员、写作教官、墨水管理员、布道员及访视员。如此界定出来的角色分属两类:其中若干与具体的任务有关(分发墨水与纸张、将剩余物资分给穷学生、在节日负责朗读宗教篇章等);另一些则与监视有关:“观察员”必须记录谁曾离开其长凳、谁说个不停、谁未祷告也未做日课、谁做弥撒时态度不良、谁在街上行为失当、滋事、喧哗;“告诫员”负责“留意那些在研读课程时说话或低声说话的人,那些不写作业或开玩笑的人”;“访视员”负责去缺席的学生家或犯下严重过错的学生家进行了解。至于“总管”,他们监督所有的教官。只有“辅教员”具有教学的角色:他们负责让学生以每次两位的方式低声朗读。然而,几十年后,德米亚再次提出一种同型的层级架构,不过与监视有关的功能几乎每一项在此时都添上了教学角色:一位小老师负责教握笔,指导手部,纠正错误,并且同时“当有人争吵时记下那些不当之处”;另一位小老师则在阅读课上担负相同的任务;总务负责管控其他教官并留意整体仪容,同时也负责“根据学校的练习项目来训练新生”;十人小组组长负责让学生背诵课程,并“登记”那些不会背的人。在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互助”型机构的雏型,在其中三种程序融合在单一部署中:首先是所谓的教学本身;其次是透过练习来获取知识,甚至包括教学活动这样的练习;最后,一种交互性及层级化监视。一套清楚界定并受到管理的监视关系被纳入教育活动的核心中:不是作为一件添加的或周边的零件,而是作为内在于它并能够使其效能倍增的机制。层级化、连续性及功能性的监视可能并不是十八世纪伟大技术“发明”之一,但其暗地里扩散之规模应该归诸于它承载于自身身上的这种新权力机制。拜这种监视之赐,规训权力成为一种“整合在”、从内部连结在经管方式上及它运作其中的这套部署目的上的体系。此外,它也发展成一种多重的、自动的及匿名的权力;因为如果监视确实是落在个体身上,其运作方式则是一套由上至下关系网络的运作方式,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包含着由下至上及水平的方式;这套网络让整体“维持着”,并且完整地让互相依赖的权力作用贯穿其中:监视者永远被监视着。存在于规训的层级化监视中的权力并不作为一种东西而被持有,不能被当成一种财产来转移;它如同一整套装置(machinerie)产生作用。如果说它的金字塔型组织赋予它一位“首脑”,真正生产出“权力”并将个体配置在这种恒常并连续场域(champ permanent et continu)中的却是这整套机制。这使得规训权力可以是绝对毫不遮掩,因为它无处不在,而且总是注意着一举一动,因为原则上它不容任何一片阴影,因为它不停地控制着那些负责控制的人;却也让它同时是绝对地“隐密”,因为它持续运行并且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在无声当中。规训让一套靠着它自身的机制达到自我支撑的关系性权力“运作”起来,并且用被计算好的观看不间断的作用来取代〔酷刑〕展演之亮光(éclat des manifestations)。拜监视技术之赐,权力的“物理学”、对身体所进行的掌控开始依据着光学及力学的法则来运作,依据着一整套的空间、线条、屏幕、光束、角度的作用来运作,并且至少在原则上并不诉诸过度、武力、暴力。当权力更加娴熟地展现出“物理的”性质,表面上看来它更加不那么“身体的”。
本文选编自《监视与惩罚:监狱的诞生》 ,注释从略。特别推荐购买此书阅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包括图书名与公号名)。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福柯|权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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